日本留学被褥如何解决
近代日本小说家田山花袋。 (资料图/图)
日本叫旅馆的,一般是日式,尤其温泉旅馆,虽然也多有为阴翳而阴翳的。饭店的叫法用外来语(ホテル),从建筑到设备基本为(西)洋式。森村诚一在饭店工作多年,写小说也常以饭店为舞台,例如《人证》中被母亲刺杀的混血儿子临死前恍惚看成了草帽的高楼就是他工作过的新大谷饭店。住一下温泉旅馆,多少能感受些传统的日本生活方式——泡温泉,吃日本料理,坐卧榻榻米。被褥收在壁橱里,真像是家徒四壁,依然有周作人留学日本时的“清疏有致”。晚上店家为宿客铺被褥,棉被厚厚的,不铺成被窝儿。当然是日本人尺寸,个子高点儿,顾头顾不了脚。
不禁想起了田山花袋的小说《棉被》,结尾一段很有名,试译:
芳子常用的铺盖——嫩绿色藤蔓花纹的褥子,和厚厚絮了棉的同样花纹的被子摞在一起。时雄把它拽出来。女人那令人思恋的油味儿和汗味儿使他的心按捺不住地狂跳。被头的天鹅绒明显地脏了,他把脸贴上去,尽情地嗅着思恋的女人气味。性欲、悲哀、绝望一股脑儿袭上心头。时雄铺开褥子,披上被子,把脸埋在凉冰冰、脏兮兮的天鹅绒被头上哭泣。一个昏暗的房间,外面风狂吹。
主人公时雄是已婚男作家,人近中年,收了一个女弟子,师徒的感情变得微妙。女弟子有恋人,关系还不断进展。时雄不可忍,把女弟子撵走,然后就出现嗅被褥气味儿的场景。田山花袋三十多岁时发表评论《露骨的描写》,1907年开始露骨而大胆地描写,发表小说《棉被》,和国木田独步、岛崎藤村等掀起自然主义文学的浪潮,甚至被称作“文学革新之父”。他说:“自然主义就是写人生的一切。”这样的小说叫私小说,虽然受法国左拉所代表的西欧自然主义影响,但根本不同的是日本的“私”,也就是我或者个人,如小林秀雄所说,没有被社会化。当时就有人否定私小说,例如1887年创作白话小说《浮云》的二叶亭四迷说:“一点也不加技巧,把作者所经历的任何荒诞不羁的事情都原原本本写出来,拖泥带水,简直像牛涎。”编辑刊载了此作,也认为不道德,田山被当局叫去审了一通。时雄的所作所为如今看来也不是多大的事,无非“一想到被欺骗就怒不可遏。不,芳子的灵与肉——她的全部被一个青年夺去了,想到自己还曾对那份恋情极尽认真就来气。如果是那种程度——委身于那个男人的程度,就完全不值得尊重她的处女贞操。自己也大胆出手,出钱满足性欲就好了”。可是,唯恐读者不知道他写得如此真实,把写作的自由建立在原型的痛苦之上,就有点像今天的网暴。对私小说的批判从未停止过,文艺评论家柄谷行人说:田山花袋写这个小说也是为扬名。
这一段描写的原文使用了“蒲团”“敷蒲团”“夜着”几个词。
“蒲团”起初是平安时代(8世纪末至12世纪末)从中国传入的坐具,就是用蒲叶编织的圆形坐垫,不知何时演变成寝具。后世材料由蒲叶变为棉布,也写作“布团”。江户时代(1603年至1867年)“蒲团”或者“布团”只是指褥子,而被子叫“夜着”。俳圣芭蕉1682年作过一首俳句:“夜着は重し呉天に雪を見るあらん”——寒冬里,诗人觉得被子重,想到宋僧的诗句“笠重吴天雪”,那遥远的吴天在下雪吧。俳句去掉了原诗所咏的人生态度“一钵即生涯,随缘度岁华”,变成俗世的日常生活,虽然有诗和远方。
查《辞海》,衾:“被子,特指大被”,这解释有一副“你懂的”的样子,我们便以为现在还盖着《诗经》里抱的衾。杜甫的“布衾多年冷似铁”,白居易的“翡翠衾寒谁与共”,李商隐的“辜负香衾事早朝”,韦庄的“想君思我锦衾寒”,各种各样的衾,奈良时代、平安时代的遣隋使、遣唐使当然也睡过,即使没有卷起铺盖带回国,照做长方形被子也不难。那时候引进中国文化基本是国家行为,享受也止于朝廷和贵族的层面,大概贵族用“衾”(也写作“被”),而下层社会,也包括武士,用的是“夜着”,即衣服,白天穿用,晚上脱下来当被子盖,近乎和衣而眠。“夜着”发展为睡觉专用,长襟广袖。至晚在室町时代(1336年至1573年)末已经有絮棉的“夜着”。记录江户时代后期三都(京都、大阪、江户)风俗的《守贞漫稿》有云:“夜着有襟袖,形似衣服而阔大。”我们看武士影视剧,画面若出现四角的被子,那就是穿越了。
到了江户时代后期,关西地方用起了“挂蒲团”,也就是四角形被子。《守贞漫稿》记述:“今世用夜着,大略唯远州(静冈县西部)以东。三河(爱知县南部)以西,京坂(京都、大坂——明治维新时改为大阪,因为坂为士+反,有武士造反之嫌)不用有襟袖的叫夜着的东西。但以前京坂也用的,元文(年号,1736~1741)等古画上画了。如今下面铺三幅的布团,上面盖五幅的布团。寒风时再盖上一条五幅布团。”三幅,大约一百二十厘米,五幅大约一百七十厘米。为什么关西地方时兴“挂蒲团”,而关东地方仍然用“夜着”呢?探究原因,未见文献记载,悬想:可能大坂等地与中国贸易,直接受中国影响,重新采用了贵族的“衾”,这也是对武士生活方式的一个蔑视。关东是武士的天下,一仍旧贯。甚至到了明治时代,江户改称东京,也继续用“夜着”。所以,清末黄遵宪出使日本,在《日本杂事诗》中吟到“夜着”:“锦衾双袖剪文罗,未许春寒到被窝。始识寝衣长过半,牺尊莫误凤莎莎。”并作注:“被有两袖,长九尺有奇。卧则覆于上,更以其半覆足。《诗》《礼》所谓衾,《论语》所谓寝衣,长一身有半也。孔注曰:今之被。本简而明,宋儒不知古制,以被为衣,遂多臆说。以郑康成之博洽,而注牺尊尚曰:牺读为莎,如凤凰之羽莎莎然。汉儒去古未远,犹有此误。”可能我们古代的寝衣没有两袖,而“九尺有奇”,将近三百厘米,似乎太长了点。
现在“布团”(“蒲团”)一词通常是“挂布团”(被子)和“敷布团”(褥子)的统称。田山笔下也这样用:“铺盖(原文为‘蒲团’)——嫩绿色藤蔓花纹的褥子(原文为‘敷布团’),和厚厚絮了棉的同样花纹的被子(原文为‘夜着’)摞在一起。”但又有一段:“吟到一半,裹着妻给他披的被子,忽地站起来,像小山一样往客厅方向移动。去哪儿?您要去哪儿?妻担心地跟在后面。他不管不顾,裹着被子就要进厕所。妻慌了:‘欸欸,喝醉了真讨厌,那里是洗手池呀。’突然从后面拽被子,被子在厕所门口留在了妻的手里。时雄摇摇晃晃地小便,完了就突然躺倒在厕所里。”从原文的动词来看,这里的被子是“夜着”,但原文写的是“蒲团”。“夜着”有袖子,还有领子。时雄“把脸埋在凉冰冰、脏兮兮的天鹅绒被头上哭泣”,其实原文是“天鹅绒领子”,不知如何译“夜着”为好,干脆拿“被头”来应付。或译作“寝衣”?但不知《论语》所说的寝衣有没有领子。
我尝试过“夜着”,好像穿睡袍,不至于盖被子那样肩头漏风。
李长声

